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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回 禁惡錢波濤洶湧 平怨憤丞相頻易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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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隆基這日在“勤政務本樓”閱讀奏章,感覺有些乏了,遂起身推開軒窗立於露臺之上。是時正為寒冬時節,上一場雪尚未化盡,其目光所及的屋舍以及背陰處積雪不少,由此寒氣更加凜冽。李隆基被寒氣一激靈,感到本來有些悶漲的腦袋清爽了不少,此時腦中突然晃過一個念頭:許久未見一行了,他的事兒忙得如何了?

李隆基此心念一起,當即令高力士安排乘輿,要去觀瞻一回。

李隆基為一行修建的房舍位於城東北角的長樂坊裏,這裏地勢相對較高,其院內還建一高臺,利於一行觀測天象。

一行等人其時正在高臺上忙碌,聞聽皇帝駕臨,急忙下臺跪迎。李隆基自輿駕下地,上前攜起一行,問道:“如今天寒地凍,你們不在屋內取暖,卻在高臺上頂風冒寒,忙碌些什麽呢?”

一行手指臺上的物什,說道:“陛下,貧僧奉旨督造渾天儀,其大模樣已成,已到了最後安裝階段。”

李隆基聞言興致盎然,說道:“哦?此果真就是渾天儀嗎?好呀,禪師請帶朕去觀瞻一回。”

高臺上擺滿了好大一片物什,其中有圓形的黃銅球、鐵制的水槽和轉輪、木制的櫃子以及兩個木人,因沒有安裝完畢,稍顯雜亂。李隆基看了一遍,不明所以,遂問道:“一行禪師,這些物什怎麽就成渾天儀了?”

一行手指黃銅球說道:“陛下請看,此銅制物為圓天之緣,界外更有日月星辰,刻有列宿赤道及周天度數;這些水槽和轉輪,卻是用來註水激輪,令得自轉。”

李隆基道:“古書有言,漢張衡曾造水運渾天儀,即類於此物吧?”

“陛下聖明,就是此物。然此物較之張衡所造,其技巧之精與度數之細,當不可同日而語了。”

李隆基來了興趣,說道:“好呀,這技巧之精與度數之細,請禪師言之。”李隆基興趣廣泛,雅好關註新奇之物。他此前僅從書中得知渾天儀之名,惜未見實物,因而興致盎然。

“陛下請看,水激轉輪,該圓天之象依各自軌跡運轉。一日一夜,天轉一周,日月隨之西轉一帀,則日東行一度,月行十三度十九分之七。凡二十九轉有餘而日月會,三百六十五轉而日行帀。”

李隆基沒有弄懂一行所言的術語,然大致明白其意,說道:“依禪師所言,此渾天儀就是模仿天象運行,其日月的位置顯示每日與每年的度數?”

“陛下所言甚是。”

“嗯,這兩個木人有什麽用?”

“陛下請看這木櫃,其為地平,渾天儀一半在櫃上,一半在櫃中,如此可在晦明朔望之時,調校其遲速。這二人就立於木櫃之上,前置鐘鼓,以候辰刻。每一刻自然擊鼓,每辰則自然撞鐘。”

李隆基大致瞧明白了,遂感嘆道:“禪師說此物之精細,非是自詡之言。此物大致圓天之象,既顯年月,又顯時辰,實在妙絕。”

李隆基又手指那兩個小木人道:“禪師,這兩個小木人挺有趣嘛。有了此物,遇刻擊鼓,遇辰敲鐘,那些沙漏、日晷等物就顯得太蠢笨了。”

一行所造此物為顯天象,其附帶的這兩個小木人實為後世鐘表的祖先,比世界上的第一只鐘表威克鐘要早上六個世紀。

一行謙遜道:“此物須用水運之,且費錢甚多,較之沙漏、日晷,就失於因地制宜了。”

李隆基興致勃勃道:“嗯,待禪師將渾天儀做成,可置於武成殿前,讓百官觀瞻禪師的手藝。”他們步下高臺歸於室內,李隆基又興致勃勃地觀看了木制的黃道游儀等許多奇器,然後說道:“禪師如此勤奮,且有這些儀器相輔,則新歷法就呼之欲出了。”

一行搖搖頭,說道:“稟陛下,這些儀器雖有輔功,然畢竟閉門造車,與實際尚有差距。前代歷法之所以有錯謬,多為室內推演之緣故。今日陛下駕臨,貧僧正好有事相求。”

“好呀,禪師但有所請,朕定照準。”

“陛下,如今大唐之疆域,北至大漠,東南至於大海,西至蔥嶺。如此廣闊之疆域,正好為貧僧實測提供了便利。陛下請看,此為貧僧所造的測量之具,名為‘履矩’。”

李隆基拿起該“履矩”仔細觀看,就見該物以木所制,形狀如三角,上面刻有等距離的許多紋路,他不明此物有何用,遂問道:“禪師,此物似像尺子,然又不像,此有何用?”

“稟陛下,以此物測量日影,可知當地的春分、秋分與冬至、夏至之準確日子,也可用之測量日夜之長短與天球之高度。然天下之大,若囿於一地就失於偏頗,前代歷法之所以有錯,就在於其未審全貌僅窺一斑,所謂差之毫厘,失之千裏是也。”

“哦,朕明白了。你欲用此‘履矩’到各地丈量,以求精確?”

“陛下聖明。貧僧須讓人到四方測量資料,以求精確。然此行需大量人力,既費錢糧,又費時日,貧僧因而躊躇,還請陛下示下。”

“呵呵,此為好事兒嘛,又何必大費躊躇?朕囑戶部專為禪師撥出錢糧,若一年時日不夠,你可隨意延長。至於人嘛,就由禪師自行挑選吧,朕知道辦這些事兒,須有一些精細人兒方可,禪師還要教會他們使用這些儀器吧?”

一行看到皇帝如此支持自己,心中感動,合掌為謝。

一場大規模的實地測量就在大唐境內四方展開,自中國有史以來,此等規模的實地測量尚未有過。數年之後,一行根據收集來的測量資料繪制了二十四幅《履矩圖》,其中精確地算定了春分、秋分、冬至、夏至等日子、北極的高度以及晝夜長短等,為其制定新歷奠定了堅實的基礎。

《履矩圖》中,一行還計算出,若北極高度差一度,則南北兩地相隔三百五十一裏八十步。此長度合現代長度為一百五十一餘公裏,實為地球子午線(經線)上一度的長度。一行實際為世界上測定子午線長度的第一人。其後九十年,阿拉伯的阿爾?花剌子模也測出了子午線的長度。

其時為開元九年,是為公元721年。大唐王朝顯得無比安謐。這裏的邊境無戰事,國內人口在增加,糧食豐盈,糧價逐年下降,呈現出一派繁榮之象。

一行無意間測出了地球子午線的長度,那是因為朝廷需要一個準確的新歷法。至於為何沒有在自然科學的其他方面有所發明創造,緣於其時中國不需要這些無用的技巧之術。

且說崔隱甫被授為捉錢令前往江淮之間,其第一站到了廬州。

崔隱甫本為禦史中丞,此次又為朝廷欽差之人,廬州刺史等人當然小心巴結。崔隱甫拿出朝廷敕文,示之廬州刺史諸人:“諸位既然知道本官的來意,當知朝廷最重廬州。天下惡錢以淮南道最盛,淮南道之中又以廬州最為猖獗。”

廬州刺史小心說道:“崔大人明察秋毫,那是不會錯的。廬州盛產銅鐵,自古以來就為官辦冶所所在。近年來一些不法之人就地收銅鐵,然後於深山之中盜鑄。本官多次派人搜剿,奈何盜鑄者眾,實在無法禁絕。”

“刺史大人當然遵朝廷法度,然你的屬下是否有人與奸人勾結,以內外通氣,使盜鑄日甚呢?”

“那是,那是。崔大人所說不錯,本府屬下良莠不齊,保不準有人與奸人勾結。”廬州刺史聽出了崔隱甫的話中之音,他雖說自己的屬下與奸人勾結,焉知是不是敲打自己在轄內放任不管,由此成為盜鑄的淵藪呢?

“嗯,本官忝為捉錢令,且第一站就到了廬州,還望刺史大人全力襄助才是。”

“那是,那是,下官定會不遺餘力。”

“那好,就請刺史大人近期以此事為主吧,若果有成效,我自會向朝廷申明刺史大人的功勞。”

“分內所當,分內所當。”

“我之所以來廬州,非僅為這裏盛產銅鐵而來,實瞧準了這裏的舟車之便。這裏官道四通,水系縱橫,貨物聚集這裏後能夠很快運往天下各地。”

“崔大人的意思是……”

“就請刺史大人派人到各碼頭和驛站駐紮,日夜監視來往貨物。若是官運之銅鐵和錢幣自可放行,若有私運此物即就地扣押,不許流出。”

廬州刺史聞言遲疑,嘆道:“崔大人有所不知啊,此事看似簡單,其中也頗有曲折啊。”

“刺史大人何出此言?”

“廬州向為銅鐵產地,朝廷又在這裏設有兩處制錢之所。頃年以來,朝廷又允許私采銅鐵,遂使天下之人熙擁而來,其中固然有庶民百姓為討生計四處尋采,更多者則為達貴之人持資開掘,這些私采之礦皆向朝廷課稅,下官實難攔阻,此難處一也;至於所鑄之錢,其解押之時皆有朝廷封印,下官聽說其中大半皆為私鑄,有此能耐者非庶民所為,此二難也。”

廬州刺史為官多年,深谙廬州的采礦鑄造詳細。其實許多人對此等事兒皆看得明白,話兒卻寧可爛在肚中也不說出來。今日廬州刺史若非崔隱甫相逼,斷不會輕易說出此話。

崔隱甫離京之時,也知廬州的礦冶之事肯定會事關京中的達貴之人,然沒有想到會如此嚴重,他一時就在那裏犯了躊躇。

廬州刺史小心翼翼說道:“崔大人,若想將此事辦得徹底,最好稟報朝廷嚴禁個人私采,如此就能徹底改觀了。”

“聖上說過僅禁個人辦大型礦冶之所,那是為民考慮。若全面禁斷私采,就是違了聖上的本意,且對庶民不利。”

廬州刺史見崔隱甫拿出皇帝的大帽子來壓人,嚇得頓時不敢吭聲。

崔隱甫思索了一會兒,然後斬釘截鐵地說道:“就這樣吧。就請刺史大人速派人力前去查核,先將那些違禁之物扣下來,再交由本官定奪!至於你說的那些私辦大型礦點,我帶些兵士前去查勘一番,若果如刺史大人所言那麽嚴重,本官也不會心慈手軟的!”

從廬州冶所向南行走近二百裏,就到了長江邊上,這裏方圓數百裏聞名天下,歷來以“銅都”為名,相傳商代的青銅器所用之材大多在這裏出產。

後一日,崔隱甫驅馬離開廬州冶所向南進發,其時尚為隆冬天氣,這裏與長安相比雖稍為溫暖一些,然空氣中飽有水分,濕冷無比,其滋味比長安更為難受。崔隱甫跨馬前行,身後有人持有旗幡,上書“欽命捉錢令崔”之字樣,再其後更有五百名手執槍戟的甲士,使崔隱甫有了威風八面的感覺。

一行人被沿途的驛所迎來送往,數日後就到了江面之北,驛所早在岸邊泊有一艘大船,他們登船後即駛過湍流甚急的江面,由此進入江南地面。

雖為一江之隔,江北江南的風景大為不同。他們滿目所及,有水面粼粼的湖塘,更多的則是綠黃相間的山陵雜樹,這裏官道狹窄,人跡甚少,行走時稍嫌艱難。然朝廷欽差,例有驛卒沿途照應,其飲食住宿還算方便。當此之時,朝廷每隔三十裏即置一驛,全國有陸驛一千二百九十七所、水驛二百六十所,水陸相兼八十六所,共計一千六百四十三所。官員旅行時,可以免費食宿。

崔隱甫倒是不辭勞苦,深入山中視察了朝廷的冶銅之所。這裏離九華山不遠,山坳裏為冶銅所在,幾只碩大無朋的熔爐下炭火熊熊,其散出的煙霧籠罩著整個山谷。

山谷的最裏面有一小山般的礦石堆兒,許多衣衫襤褸的背礦人一筐筐將銅礦傾倒在堆兒上,然後折返身再回山中。

崔隱甫本想再入山中的采礦點觀瞻,被此冶所使攔下,勸阻道:“山中崎嶇難行,這些背礦人善行山路,身上衣衫猶被掛得支離破碎,請大人勿入。”

崔隱甫問道:“行路尚且艱難,采礦也十分艱辛吧?”

“稟大人,此山中的礦脈比較明顯,他們覷準礦脈所在然後鑿之,由此邊鑿邊取形成礦洞,其洞內漸深有數裏之長,且此洞僅容一人行走,確實艱難無比。”

崔隱甫眼觀剛剛傾倒出的一爐通紅的銅水,嘆道:“錢不敷用,在於銅冶甚難啊。”

崔隱甫又在此處盤桓片刻,遂離開冶所欲返回驛站。其走出山谷約三裏餘,忽然看到左邊的山谷裏也有一片煙霧,遂轉頭問道:“那裏莫非也為朝廷的冶所嗎?”

欽差之人來本州島辦事,刺史府例派人跟隨,廬州刺史此次派長史隨同,長史聞言答道:“崔大人,那裏似為宣州地面,是否為朝廷冶所,下官其實不知。”

崔隱甫為欽差之人,不用管什麽宣州和廬州地面,遂說道:“既有煙霧,肯定有人,我們這就過去瞧瞧。”崔隱甫來時路上,也曾瞧過數團煙霧,現在知道此煙多系冶銅時所生,遂大為關註。

數百人於是折向左行,很快進入到煙霧升起的山谷之中。

這裏果然為一處冶銅之所,兩臺大熔爐正被炭火燒得通紅,也有一堆兒小山似的礦石,一溜兒背礦之人也在絡繹不絕地傾倒。

崔隱甫帶人入谷來到近前,令人喚在此管事兒之人前來說話。

一個滿面虬髯之人來到崔隱甫面前,其看到如此陣仗知道崔隱甫來頭不小,然臉上沒有任何慌亂之色,大大方方向崔隱甫行禮,口稱草民張某拜見官府大人。

崔隱甫一聽“草民”二字頓時了然,遂問道:“朝廷不許個人私采大礦,你膽子不小呀,竟然敢如此大張旗鼓采礦冶煉!本官問你,此礦為誰所有?”

那張某早有計較,不慌不忙答道:“稟大人,草民當然知道朝廷法令。草民所煉之銅,卻是從采礦之民手頭收來礦石,且皆向朝廷課稅,未違朝廷法令呀。”

“胡說!本處區域例為朝廷采礦重地,不許個人妄自盜采。你如此巧言狡辯,到底是仗了何人之勢?”

“大人如此說,草民就有些不明白了。草民今年不過三十歲,打記事起就知朝廷不禁庶民在此采礦,不知什麽時候開始,朝廷又不許在這裏采礦了?”

崔隱甫心中大怒,回視廬州長史道:“你們瞧瞧,此人自稱草民,像個草民嗎?其目無長官,若其背後無人撐腰,焉敢如此大膽?非奸即盜啊!來人,將此人收執後仔細問話,這個冶所留兵五十予以看守,若果然是他們私自采冶,可收歸朝廷。”

廬州長史深知礦冶之事曲折甚多,遂悄聲說道:“崔大人,此處冶煉日久,事兒不會如此簡單,乞大人穩妥為之。”

崔隱甫一瞪眼睛,斥道:“天下之大,皆為朝廷所宗,凡有違朝廷法度之事,例應取締。事兒覆雜與簡單,又有什麽區別了?”

廬州長史聞言,嚇得不敢再說話。

此後數日,崔隱甫帶領這數百兵士在山中轉悠,凡看見煙霧起處即前去查看究竟,結果收獲很大,又端了三處類似的私家冶所。

待崔隱甫大獲全勝返回廬州之時,廬州刺史奉令盤查碼頭、驛所,扣押了不少銅鐵以及惡錢,竟然堆成小山之狀。崔隱甫見之大喜,即令人將這些物什解押到官辦造幣之所,以為造錢之用。

崔隱甫如此在廬州大肆禁錢,就如一塊石頭投入到本來平靜的水面中,其散開的漣漪既而彌漫全國。

李隆基的《禁惡錢敕》中規定,惡錢使用期限以三月為限,過期後不允惡錢流通。然而未及三月,天下已然大亂。

宋璟的禁錢態度最為堅決,大凡正直之人,思慮之時往往堅持其大道之理,不認真去辨諸事源流而一概行之。《禁惡錢敕》下發之後,宋璟也下發了數道牒文,無非對禁惡錢之事申以具體細節。此時,崔隱甫已到廬州大事動作,天下官吏和庶民皆知朝廷這一次是動真格的。

李隆基和宋璟他們疏忽了一個細節,且該細節是致命的。朝廷敕令中規定三月後不許惡錢流通,惡錢將按銅錫之材價格由朝廷收歸,另行鑄造官錢。

敕令下發不及一月,市面上的惡錢一下子失去了蹤影,再難見其蹤影。

原來不管是達官貴人,或者庶民之家,若手頭持有惡錢皆不出手,悄悄地藏匿宅中,絕不示人。

此前數次禁惡錢或者以惡錢換好錢,最後的結果只有一個,就是惡錢難禁,過了一段時日,惡錢照用。

事兒怨誰呢?當然怨朝廷,誰讓你不將官錢做足呢?

現在朝廷收歸惡錢,僅按銅錫之材價格給付。若有了今後惡錢還能流通的預期,則現在藏匿惡錢實在便宜無比,於是惡錢頓時絕跡。

一些老實之人懾於朝廷嚴令,倒是規規矩矩到朝廷設立的兌換點去以惡錢兌換好錢。誰知那些衙役們橫挑鼻子豎挑眼,口中將惡錢貶得一文不值,兌換時不免大打折扣,令兌換之人大呼上當。

天下市面局勢由此急轉之下。

“陛下,今日宮內采買之人出宮後無物可買,原來東、西二市皆罷市了。”高力士向李隆基稟報說。

“東、西二市罷市了?嗯,此前諸州奏報中,也說過有些州縣行罷市之舉,這事兒竟然鬧到京城來了。”

“是呀,陛下。據人們傳言,之所以有罷市風潮,皆緣於禁惡錢而起。”

“朕知道。你去將宋璟和張嘉貞傳喚入宮。”

高力士奉旨前去傳喚。

宋璟與張嘉貞聞後速速趕來,見面忙行跪拜之禮,李隆基擡眼說道:“平身吧,賜座。”然後問道,“東、西二市罷市,想你們應該知聞了吧?”

二人齊聲回答已知聞。

李隆基起身離案,邊踱步邊說道:“知道東、西二市為何罷市嗎?”

宋璟奏道:“臣詢問過了,他們之所以罷市緣於禁錢!陛下,這些奸商猾賈實在可惡,他們得聞禁錢令即惡意囤積惡錢,結果無錢可用,使絹帛價格飛漲,竟然使米面也每鬥漲了一文。”

“嗯,果然是商賈之人惡意囤錢嗎?”

“是呀,當然是他們,庶民百姓手中餘錢不多,也就無力多囤惡錢。”

李隆基轉對張嘉貞道:“張卿,你如何看?”

張嘉貞道:“微臣此前就以為,禁斷惡錢須萬端謹慎,如今之局面,正是禁錢而生。陛下,朝廷無力多造官錢,又無他法替代,如此決除惡錢,天下當然動蕩。”

“依卿之意,難道不禁惡錢嗎?”

“臣以為惡錢固然制作低劣,畢竟也由銅錫之物制成,官錢不敷用度之時,權將惡錢充一時之用,還是可以的。此前宋丞相力主除惡錢,陛下也讚成,微臣只好隨波逐流了。”

宋璟聽後覺得十分惱火,斥道:“張侍中此言,宋璟實不讚同。為人臣者,當知無不言,言無不盡,沒必要吞吞吐吐做事後諸葛亮。”

張嘉貞平時多依宋璟之言,今日卻大反常態,強項說道:“事後諸葛亮?宋丞相,陛下面前不能如此說話。陛下,臣此前明白自身位置,之所以多依宋丞相之言,緣於視宋丞相為上官。”

李隆基看到二位宰相今日當面相責,不想為他們排解,凝眉說道:“罷了。你們就談談如何應付眼前之勢吧。”

物價飛漲,諸市罷市,再加上崔隱甫在廬州弄得雞飛狗跳,李隆基明白眼前面臨著一場極大的危機,若不設法制之,任其發展下去定會難以收拾。

宋璟當然老調重彈,堅決說道:“陛下,欲行一事,定會改變原來格局,則前期定有波瀾。今禁斷惡錢之敕令剛剛下發不久,停惡錢之限尚未到期,眼前亂象實為正常。為今之計,唯有堅決行之,使那些妄想之人喪失希冀之心,則此事可成。”

李隆基搖搖頭,說道:“錢呢?錢在何方呢?若無錢可用,終為禍患。”

張嘉貞奏道:“陛下,為今之計,唯有即停禁錢令,允許惡錢暫時流通。朝廷即刻加大鑄錢力度,待好錢充盈,則惡錢自停。”

李隆基聞言沒有接腔,心中其實讚同張嘉貞之言。然《禁惡錢敕》由自己所頒,現在若停禁惡錢令,如此一頒一停,朝三暮四,那麽自己的顏面何在呢?

李隆基犯了躊躇,他揮手令二人退出,自己又頹坐案前獨自苦思。

宋璟回到中書省,卻沒將此事太上心。他始終認為,眼前之勢只要堅決行之,則會雲開霧散。他回到衙內坐在案前專註處置公文,不覺已近午時。

中書舍人齊瀚走到案前,將擬好的牒文請宋璟署名。這是一道有關括戶的牒文,宋璟一目十行瀏覽一遍,然後一揮而就。

齊瀚轉身欲走,宋璟此時手中無事,將他喚轉過來,笑問道:“齊舍人,算來你做中書舍人已近八年了吧?你莫非還要長期做下去嗎?”

齊瀚自嘲道:“下官以‘解事舍人’馳名朝中各衙,中書省目下尚無人可替代,下官只有繼續做下去了。”

齊瀚將歷代典章制度、人物春秋、韜略權謀等爛熟於心,與人談話時往往如數家珍,中書省同僚因之送上一個“解事舍人”的美稱。

宋璟嘆道:“若為聲名之累,竟然因之不能升遷,則為上官之失。嗯,我下次見了聖上,要說說你的事兒。”

“宋令勿慮,此事不妨。下官本為恬淡之人,且為中書舍人,官至五品,俸祿足夠養家,何必妄生他想呢?宋令就不必找聖上說項了,下官在此位上做得熟悉,又很快活,就是以此職致仕,那也很好嘛。”

宋璟大為感嘆,說道:“人言我宋璟無欲無求,若與你相比,我還是多了一些紛競之心。也罷,事歸自然。隨遇而安吧。”

齊瀚又要辭出,宋璟忽然想起一事,又將他喚了回來,笑問道:“對了,齊舍人。昔姚公為相之時,聽說是你給予姚公‘救時之相’之譽?”

“不錯,正是下官所言。下官口無遮攔,還望宋令寬恕則個。”

“此譽恰如其分,又哪裏口無遮攔了?嗯,齊舍人,我為相已三年有餘,倒很想聽聽你對我的評語呢。”

“下官說話直率,恐怕沖撞了宋令。”

“哈哈,這有何妨?若說率直之言,我宋璟在天下還有一點小名聲,我們今日就彼此彼此,無須遮遮掩掩了。”

齊瀚聞言,也是笑容上臉:“宋令如此說,我們就彼此敞開胸襟了。”

“嗯,我問你。你如何評價我的丞相之任呢?我不敢與貞觀賢相房杜相比,若與前任姚公相比如何呢?”

齊瀚不假思索,脫口而出:“宋令不如姚公!”

人之自尊發乎天成,以宋璟之賢也不能免俗。其聽了此斷然之語,臉上頓時有幾分掛不住,心中也顫而黯然,他停頓片刻方才恢覆平靜,臉上竭力擠出微笑道:“嗯,我不如姚公?何以為例呢?”

“姚公理政,能夠時刻關註事態發展,若發現事情有變,當即有對策。其如此變通雖失於前瞻,猶不失於亡羊補牢,所以有‘救時’之稱。反觀宋令,遇事時有時失於前瞻,又不加變通,如此就失於呆滯。譬如眼前東、西二市同時罷市,姚公說什麽也不讓事兒發展到如此地步,他早就有了應對之策。”

宋璟聞言大受震動,似自言自語道:“呆滯?哦,我確實有些呆滯了。”

齊瀚說話不給宋璟留情面,但其心中很欽仰宋璟的人品,遂微笑著寬慰道:“宋令其實不必太過灰心,聖上授您為相可謂恰當其時啊!聖上倡言依貞觀故事行事,宋令一身正氣,理政之時以公心為要,這種風骨實為臣民應有的楷模,聖上定是欣喜萬分。”

宋璟此時徹底恢覆平靜,笑道:“好呀,能得‘解事舍人’之讚,我此生無憾了。”

其實宋璟大可不必如此重視與姚崇的比較,他的丞相經歷實與姚崇緊密連在一起。後世每每盛讚大唐賢相時,往往前稱貞觀時的房杜,後讚開元時的姚宋,可謂青史留名。

李隆基的長考終於有了結果,就是罷去宋璟的丞相位置。

宋璟既罷,誰為繼任者呢?

李隆基有些拿不準,每當此時,他都會想起老臣姚崇。於是,姚崇很快被傳喚入宮,其被李隆基特準乘輿行走,如此就免了奔波之勞。

姚崇去歲初冬忽然得大病一場,其病痊愈之後,身子很虛弱,從此不入朝參拜,也不再入東宮教授太子。他今日雖乘輿行走至勤政樓前,僅行數步已然氣喘籲籲。李隆基見狀,急忙趨行數步上前攙住姚崇,將之扶入座中,然後歉疚地說道:“讓姚卿奔波至此,是朕不恤你了。早知如此,朕該登府拜望才是。”

姚崇歸於座上喘息片刻,調勻氣息之後說道:“陛下準老臣乘輿在宮內行走,已使臣免了奔波之勞,臣唯有叩謝皇恩。陛下,臣雖身子弱一些,然腦子不糊塗,身子並無痛楚,還能入宮拜見陛下。”說罷後,掙紮著要起身向李隆基叩拜,李隆基見狀,急忙上前按住他,並說道:“姚卿自今日始,今後見了朕不得叩拜,我們拱手為禮即可。”

姚崇只好拱手謝道:“老臣拜謝陛下隆恩。”

李隆基覆歸座上,如此正好與姚崇面對而坐。他看著宮女為姚崇奉上香茶,並讓姚崇先喝上幾口,然後方才說話:“姚卿,知道東、西二市罷市的事兒嗎?”

“稟陛下,老臣今日聽家人說過此事,然不知何因而起。”

李隆基於是將事兒過程覆述了一遍,最後說道:“姚卿,你如何看此事兒?”

姚崇沈默片刻,然後緩緩說道:“這件事兒,是宋璟他們失於太急了。唉,惡錢積弊太久,豈是一朝一夕可以辦就的事兒?陛下,臣為相之時,也瞧出了惡錢之弊,然當時急事太多,就沒有招惹這件事兒。”

“哦,你當時也知惡錢之弊?然你未向朕提起過呀。”

“惡錢之弊,在於惡錢制作太劣,且由此讓鑄錢之人獲益。其對於國家而言,其實並無大礙。”

“並無大礙?宋璟說起惡錢,恨得咬牙切齒,你怎麽如此淡定?”

“陛下,臣當時想呀,這惡錢雖粗劣,畢竟還是用銅錫之物鑄成,實有錢幣之功用。國家鑄造官錢不足,以此錢彌補,不失為一種途徑。當然,國家需加大官錢制造力度,使惡錢逐步退出流通,殊為正途。”

“以卿所言,惡錢與官錢並行於世,其實無礙的?”

“短期內應該無礙。陛下,百姓私采之礦及私家冶煉,例向朝廷課稅,則國家並未流失收入。一些人通過私采和私冶,獲益不少,然朝廷賦稅通過括戶等手段逐年增加,這些人手中之錢多一些,並非壞事。”

“嗯,若使姚卿繼續為相,斷不會出現今日之局面。姚卿,朕意已決,欲罷宋璟之相位。朕今日喚你來,就想征詢你對繼任者的意見。”

姚崇聞言微微一震,很快恢覆了平靜,微笑道:“嗯,臣算著宋璟的日子,也該差不多了,不知陛下屬意何人為繼任者?”

李隆基對姚崇的上半句話覺得很新奇,然未作理會,答道:“張嘉貞算一個,還有吏部尚書源乾曜亦為人選。”

姚崇微閉雙目沈默片刻,然後微笑道:“若論繼任者,臣以為陛下還忘了一人。”

“卿試言之。”

“張說。臣以為為宰相者,既要善於辦事,還要有大的胸懷。張嘉貞與源乾曜皆為忠謹辦事者,然他們在胸懷一節上就遜色於張說。”

李隆基知道姚崇與張說多年以來互有芥蒂,然此關鍵時刻,姚崇還舉薦張說,實乃“外舉不避仇”是也。他心中感動,讚道:“好呀,姚卿此舉,最足於彰顯卿之胸懷。朕此前也曾想過張說,然覺得此人過於世故,考慮事兒末節過多,就舍棄了。”

“張說的毛病確實不少。然此人眼光識見,那是不差的。且他這些年來多在外任上磨礪,定會改一些性子。”

“嗯,朕會好好想一下。姚卿,你剛才的那句話,朕實不解,怎麽宋璟又到了時候呢?”

姚崇微微一笑,說道:“此話若說出,實為臣之大忌,臣不敢說。”

“恕你無罪,請說吧。”

“也罷,臣自知時日無多,所謂‘鳥之將死,其言也善’……”

李隆基打斷其話,斥道:“你好好說話,為何說出如此不祥之言?你身子骨有些虛弱,將息一段時日終歸會好起來,朕會時常向你咨以軍國大事,此等不祥之言不許再說。”

姚崇微微搖搖頭,心中暗想,我自己的身子,只有自己最為明白呀。

姚崇看到李隆基不高興,且發乎真情,心中就有了不少慰藉。他展顏一笑,目露狡黠,輕聲說道:“臣鬥膽詢問陛下,若無此次惡錢事件,宋璟是否也一樣會被罷相?”

李隆基先是一怔,繼而溫言道:“姚卿老而彌辣,朕問你,你是如何瞧出朕之心思的?”

“陛下開元年間以來,厘改前朝宰相多人制度,僅設一主一輔兩名宰相,臣將此制以六字概括:專任而不久任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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